马克思的“一般智力”(General Intellect)概念,并非一个静态的、孤立的理论术语,而是贯穿其政治经济学批判,特别是《资本论》创作过程的一个动态演进的逻辑概念。理解其逻辑演进,有助于把握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、技术发展及其社会后果的深刻洞察。
其逻辑演进大致可以划分为以下几个阶段:
"1. 早期探索与“抽象劳动”的奠基 (《黑格尔法哲学批判》、《政治经济学批判手稿》等早期著作)"
"核心关切:" 马克思在早期研究中,已经开始关注劳动的社会属性和抽象性。他批判了黑格尔唯心主义对劳动的“异化”,并试图从唯物主义出发,揭示劳动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基础作用。
"“一般智力”的萌芽:" 尽管此时尚未明确提出“一般智力”这一术语,但其思想基础已经存在。马克思在分析劳动时,区分了具体劳动(具有特定形式的有用劳动)和抽象劳动(撇开具体形式、无差别的一般人类劳动耗费)。抽象劳动是价值的唯一源泉,它体现的是人类共同的、社会性的劳动努力。这种“无差别的一般人类劳动耗费”可以被视为“一般智力”最初步的、抽象的形态——即构成价值实体的、社会可通约的劳动时间或智力投入。
"异化劳动的影响:" 马克思强调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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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言:从“机器片断”到智能社会的关键词
“一般智力”(general intellect)是马克思在《〈政治经济学批判〉大纲》(通常称《大纲》)中提出的一个关键范畴,指向科学知识、技术能力与社会合作在资本主义大工业中的集中化与客观化过程。它既不是某个个体的大脑,也不是抽象知识的简单总和,而是凝结在机器体系、组织形式与社会关系中的“社会化理性”。当今以人工智能、平台经济与数据要素为表征的新技术体系,使这一概念再次成为理解生产力—生产关系张力的“支点”。本文从文本义理与历史脉络出发,重构“一般智力”的生成逻辑、制度张力与当代展开,并在中国式现代化的语境下提出若干规范与政策含义。
一、范畴源起:知识如何“客观化”为资本
马克思观察到,进入大工业阶段后,科学与技术不再只是工匠的“手上知识”,而转化为机器系统、工艺流程与管理术中的“物化理性”。这种理性并非天然归属于资本,但却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被资本占有:
- 知识的社会生成:自然科学、工程技术、度量与统计、标准化与计量等,皆以社会分工与协作网络为基础。
- 机器体系作为载体:知识被“装配”进机械、厂房、交通通信与信息基础设施,成为劳动的外在条件。
- 组织形态的嵌入:时序控制、质量管理、科层—流程—规则化,将知识转译为可复制的制度程序。
在此意义上,“一般智力”是“社会化知识—技术—组织”的综合体,其被资本吸纳,提升了剩余价值生产的强度与广度。
二、价值尺度的“位移”:从劳动时间到科学时间
“一般智力”的介入改写了价值生产的度量机制。传统工厂手工业以直接劳动时间为价值尺度;大工业中,科学时间(即科学—技术—组织创新所节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)成为决定性因素:
- 生产率的跃迁:知识密度越高,单位产品所需的活劳动越少,价值形成更依赖知识与资本密集的固定资本周转。
- 劳动的双重化:一方面,操作劳动被去技能化;另一方面,研发、设计、运维、数据标注与算法调优等“知识劳动”崛起。
- 利润的来源转型:创新租、知识产权租与网络外部性租在利润构成中的份额上升,价值分配更受制度安排左右。
这意味着,价值并非止于计时,而转向由知识生产的速度与扩散能力所支配的竞争。

三、公共性与私有化的张力:一般智力的“二律背反”
“一般智力”具有强烈的公共品属性:一旦知识被创造,其使用具有非竞争性与可扩散性;但在资本逻辑下,借助专利权、商业秘密、版权与平台控制,知识被人为稀缺化。由此形成双重张力:
- 技术外部性 vs. 排他收益:社会协作越广,创新越快;但排他性越强,扩散越慢,社会效益受抑。
- 学习曲线 vs. 垄断加固:规模效应与数据优势加速“强者恒强”,平台化结构易走向超级平台—长尾供给者的分化格局。
- 公共投入 vs. 私人占有:大量基础科学与通用技术依赖公共财政与大学—研究院体系,但其商业化收益往往被少数资本主体攫取。
“一般智力”的这一“二律背反”,要求我们从制度上重构知识的产生—扩散—收益分配机制。
四、历史分期:福特主义—后福特主义—数字平台
“一般智力”的形态并非一成不变,可大致分为三种典型阶段:
- 福特主义(20世纪中叶):流水线、科学管理与标准件生产,使组织理性成为主导的一般智力,关键在流程化与规模化。
- 后福特主义(20世纪末):柔性生产、精益管理、全球价值链与专业化分工,强调信息化—模块化—网络协同。
- 数字平台(21世纪):数据、算法、算力与云基础设施构成新“总机”,数据反馈—模型迭代—场景扩散成为增益机制。
在第三阶段,“一般智力”最直观地呈现为平台化知识机器:它既是生产工具,也是市场组织与分配装置。

五、人工智能的拐点:从“工具性理性”到“系统性理性”
生成式人工智能与自监督学习强化了“一般智力”的三个向度:
- 知识生产的自动化:模型能够在语料—参数—任务之间形成可迁移的表征能力,使创新的边际成本显著下降。
- 组织协作的重构:企业将更多流程嵌入模型—API—代理网络中,供应链、客服、研发、内容生产与治理决策被“智能中枢化”。
- 数据—治理的纠缠:数据既是训练资源也是治理对象,隐私保护、数据确权、模型责任与公共安全成为新的制度边界。
此处,“一般智力”由单纯的工具性理性上升为系统性理性:它编排任务、定义流程、分配注意力与计算资源,甚至参与制定规则。
六、劳动形态的再分化:异化的新回路与能力的再政治化
在“智能中枢化”的生产中,劳动呈现三重变化:
- 看不见的劳动:数据标注、提示工程、内容审核、平台微任务等碎片劳动被分解与外包,处于价值链低端但对模型性能至关重要。
- 拥挤的“高端”:顶层算法、产品与系统工程岗位收益高,但通道有限、迭代加速、风险放大,形成“高压—高回报—高淘汰”的生态。
- 治理—合规—伦理劳动:隐私影响评估、模型审计、对齐训练、风控与安全测试成为新的“规制性劳动”。
异化也出现新形态:算法监督、流程评分、实时绩效评估与行为引导构成“数字工厂”。如何通过集体协商、职业标准与平台工会等机制,抵消异化并提升劳动者的解释权与退出权,成为一般智力政治经济学的核心议题。
七、国家与制度:从“知识秩序”到“创新—分配耦合”
“一般智力”并不会自动走向公共善,其社会效果高度依赖国家能力与制度设计:
- 知识公共基础设施:高质量教育体系、开放科研平台、通用算力与数据资源的公共供给,决定了一国一般智力的“地基”。
- 产权与共享的平衡:针对通用技术与基础模型,探索分级产权与强制许可、可互操作标准与数据共享沙盒,在激励创新与促进扩散之间求取帕累托改进。
- 反垄断与互操作:对平台的并购、接口与数据访问实施行为式监管,维护生态多样性与中小创新者的进入机会。
- 财政与分配:对来源于网络外部性与知识垄断的超额利润进行调节性征收,将收益回流至教育、基础研究与社会保障。
在此框架下,国家不只是裁判员,更是“一般智力的架构师”:通过规则供给与公共投资塑造知识生产与扩散的结构性条件。

八、中国语境:新型举国体制与“公共算力”
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中,“一般智力”的组织方式具有鲜明的制度优势与转型任务:
- 新型举国体制可在基础研究、重大科技工程与产业链关键环节形成协同,缩短“从科学到技术、从技术到产品”的时滞。
- 公共算力与数据要素市场建设,为中小企业与高校科研提供可负担的训练与评测环境,降低创新门槛,抑制垄断型路径依赖。
- 产学研用与国家标准体系协同推进,使一般智力在产业场景中“落地—反馈—再迭代”,形成面向现实问题的循环式进步。
- 区域不平衡与包容性创新:通过东中西部一体化创新走廊与跨区域科研共同体,缓解知识—资本—人才在少数城市“过度集聚”的副作用。
- 社会政策的同步升级:把教育、职业培训、终身学习与劳动者再就业纳入“技术替代—岗位重组”的系统设计,用积极的再分配与保险机制对冲转型阵痛。
九、理论争鸣:从“群众生产力”到“平台主权”的再思考
围绕“一般智力”,理论界存在几条重要分歧:
- 自发公共性的乐观论:认为协作网络与开源运动将自然瓦解垄断。但忽视了平台对流量、声誉与可见性的结构性控制。
- 强国家纠偏论:强调以规制与公共投资矫正市场失灵,但若缺少透明与问责,可能演化为新的官僚性锁定。
- 劳动解放与能力主义张力:技能升级与教育扩张并非自动带来公平分配,反而可能固化分层与“锦标赛效应”。
合理的路径在于:在开放—规制—分配之间形成动态均衡,以参与式治理与证据导向降低政策的不确定成本。

十、规范与政策含义:把“一般智力”转化为共同富裕的发动机
结合以上分析,可提出若干可操作建议:
- 建设国家级开放科研与算力平台:在关键基础模型、通用算法与评测基准上提供开放接口与公共数据集,配套可信计算与隐私计算技术。
- 实施分级知识产权制度:对基础—通用—应用梯度差异化保护;对具有明显外部性的通用技术设立公益许可或合理使用扩大条款。
- 数据要素治理:落地数据分类分级与用途限定,推进可审计的数据共享机制与联邦学习以兼顾安全与效率。
- 平台互操作与反垄断:强制主要平台开放关键协议与互联互通标准,防止“花园围墙”抬高创新成本。
- 劳动者能力与权利:在职业教育中嵌入数据素养、算法理解与人机协作训练;推动平台劳动的最低保障、集体协商与可迁移的技能认证。
- 成果回流社会:通过超额利润调节与创新券、科研税抵与社会捐赠配比等工具,建立从平台收益到公共教育与基础研究的再循环。
- 区域协同:以跨区域共享实验室与行业测试场为抓手,推动中小城市与老工业基地融入创新网络,避免“单中心式虹吸”。
结语:把握“结构性理性”的时代转向
“一般智力”揭示了资本主义现代性中最为深刻的悖论:社会化知识的公共性与资本占有的排他性并存,并在技术更迭中不断强化。生成式人工智能与平台化组织把这一悖论推向新高度:知识生产加速,但不平等可能同步扩张。解决之道不是回避技术,而是在制度—技术—文化三重维度上进行“再架构”:让知识的创造与扩散更高效、分配更公平、治理更透明。唯其如此,“一般智力”方能从少数主体的垄断性权力,转化为面向全体社会成员的共同能力,成为推动高质量发展与共同富裕的真正发动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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